摘要： “深圳不是屬于我的地方，但這里更不屬于我?！?今年8月，本文作者在深圳工作三年后決定離開，回到男朋友老家Y市，想追求人生的踏實與安穩(wěn)。但在老家的100多天里，她的事業(yè)、愛情、親情都經(jīng)歷了一場冒險，最終帶著小城生活的一地雞毛逃回深圳。以下是她在《極晝》的投稿，記錄了這段特別的經(jīng)歷。

文丨潛秋云

編輯丨陶若谷

1

上班第一天，我就后悔了。辦完入職手續(xù)，黑臉的人事大姐給我發(fā)了一張打印著《人性的弱點》摘要的A4紙，告知每天開早會要用。

8:15，我被稀里糊涂叫去參加。早會在3樓，伴隨著勁歌熱曲，黑壓壓的人頭緩緩站成三排，少說也有七八十人，大多是已婚婦女和半大小伙子。環(huán)顧一圈，墻上到處貼著“年輕就是用來拼命”、“對自己再狠一點”等豪言壯語，座位上還擺著半人高的錦旗和幾個老式獎杯。

我進隊伍時，前面的領(lǐng)隊已經(jīng)在和大家激情問好，一群人聲音洪亮回道：“好！很好！非常好！” 然后開始鼓掌。接下來開始齊聲朗讀被稱為銷售圣經(jīng)的《人性的弱點》——“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聲音和窗外早高峰車輛的鳴笛交疊入耳?？粗蛴〖埳蠌U話連篇的心靈雞湯，我始終張不開嘴，心一沉再沉：感覺像進了傳說中的洗腦公司。

早會結(jié)束，正準備下樓回工位，突然被人事大姐叫?。骸耙院笊习嘁杨^發(fā)扎起來，還有，不許穿裙子?！?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上班還要管儀容的公司，簡直把我當小學生來對待！

這是一家專賣老年保健品的公司，我應(yīng)聘來做營銷策劃。近100人的規(guī)模在Y市這個五線城市實屬罕見，策劃的崗位少之又少，我開始還滿懷期待，沒想到這樣嚴格。

后來發(fā)現(xiàn)管的還不止這些：上廁所不能超過3次多了要罰錢、工作必須交手機不然要罰錢、上班再餓也不能吃東西否則要罰錢。入職三天，我已經(jīng)收到3張罰單——來自2次忘記關(guān)廁所燈和1次打掃衛(wèi)生忘了擦窗沿。

沒錯，公司真的采取班級制的管理方式，不請阿姨，衛(wèi)生同事輪流值日，窗沿、廁所和邊角，每一項都要打分，不合格的代價就是扣錢。

同事小軍安慰我：“你還好，我一個禮拜收了5張罰單?！?小軍剛大學畢業(yè)，學的是市場營銷，現(xiàn)在淪為小廣告設(shè)計師，專門制作一些風格土氣、標題吸睛的“爆款”內(nèi)容，夾在每月健康雜志里，寄給客戶，每月要寄3萬多份。小廣告每期都會賣降糖片、苦蕎茶、軟面包這些老年人喜歡的小吃，行文風格、排版插畫、狗血故事，和大街上莆田系生殖醫(yī)院的小冊子如出一轍。

“我的任務(wù)就是做這個嗎？” 小組會上我問主管領(lǐng)導(dǎo)。

“不是，這個外包了。我們幾個一起做海參就行?！?領(lǐng)導(dǎo)大手一揮，得意炫耀，“咱們部門可是公司學歷最高的部門，都是大學生。毛總的希望！”

毛總是公司的老板，每天8點15準時出現(xiàn)在早會上。

“要想玩一個行業(yè)，就要上上下下把它吃透。” 給我們開部門會時，他侃侃而談6年前做補硒保健品的經(jīng)歷。當時他在山東最大的代工廠一待就是一個月，學習行業(yè)知識、捕捉市場信息，現(xiàn)在每年還堅持去了解最新技術(shù)。身在Y市，他卻放眼全國：補硒片、駝奶、孢子粉格局太小，國人消費升級，布局海參成了公司的下一步重點。我聽著都頻頻點頭，覺著這人土老板的派頭，新老板的思維，還是有點想法。

入職第一周，雖然討厭雞血式的洗腦，但我也在新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能分辨出海參的好壞、知道了產(chǎn)品加工線的流程、還能裝模作樣說出海參體內(nèi)的各種營養(yǎng)物質(zhì)和功效。回來的決定雖然是被動的，但除了事無巨細的規(guī)則約束，工作倒也沒什么，加上我媽總勸我回來總有一段適應(yīng)期，心態(tài)也開始轉(zhuǎn)變。

2

今年7月末，大我三歲的男朋友催我辭了深圳的工作回山西老家，好為下一步生活做打算。男朋友已經(jīng)快30了，其實大學畢業(yè)后不久，他就想讓我回去。但那時我眼界大得很，覺得省會城市都配不上我，更何況Y市，買了機票返回深圳頭也不回。

畢業(yè)之后，我就一直留在深圳，在一家財經(jīng)自媒體做編輯，今年25歲。后來我跟著老大跳槽到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負責新項目，租住在離公司6個地鐵站的海景房，出入深圳灣超甲級寫字樓，過著有上班點、沒下班點的忙碌生活，整日和枯燥的數(shù)字較勁，疲憊也充實。

我在深圳租住的公寓。

有時太累和家人抱怨，他們總叫我回老家，說小城市輕松一點。但是每每出門談事被合作方一口一個“總”叫著，又讓我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是深圳的一員了。甚至自私地想過，要是事業(yè)成功，男朋友沒有也無所謂。

但疫情期間，在深圳隔離一個多月，對著空蕩蕩的房間我猶豫了：錢是掙不完的，事業(yè)和孤獨終老相比也顯得沒那么重要。加上去年我媽檢查出身體異樣，突然感覺爸媽也老了，就動了回家的念頭。當然，也想給三年的異地戀一個交代。

男朋友的催促加速了我的計劃，我遞上辭呈。但公司正值缺人的檔口，領(lǐng)導(dǎo)挽留，最終我們達成線上辦公的契約，只不過要降薪5千。同事都說我太傻，三年經(jīng)驗的產(chǎn)經(jīng)編輯市場上根本不是這個價。我苦笑說，對比Y市，即便只剩8千，也能過得相當體面了。

房子和家具半送半租，租約轉(zhuǎn)到了大學同學名下。我和她說，說不定以后還會回來，剩下的東西我下一次來拿。就這樣，拎著一個單薄的箱子，我告別了奮斗3年的城市。

Y市的生活不比深圳。我每天懶洋洋睡到中午，工作做完就是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打發(fā)時間。書看膩了、電影也沒勁，沒有認識的朋友、沒有方便的地鐵、閑來無事想看展逛書店加入興趣協(xié)會，自然也沒有。

果然人是群居動物，需要社交。以前還幻想自己能成為一個自由職業(yè)者，真正不坐班了卻發(fā)現(xiàn)百無聊賴。為了打發(fā)剩余的時間，我刷新了簡歷掛進招聘網(wǎng)站。不到1個小時，就收到了回復(fù)。

在一棟老舊辦公樓里，我和王俊杰見了面。沒有會議室，我們一前一后進了堆著雜貨的空房間。環(huán)顧四周，90年代的綠色墻裙，一張學生時代的課桌，感覺回到了20年前。他熱情地自我介紹，一手拉著凳子招呼我坐下，給我看印著鈣片、魚肝油、乳清蛋白等瓶瓶罐罐的手冊。聽他講得云里霧里的，我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中老年保健品嗎？

他嘿嘿一笑：我們的主要客群確實是中老年人，公司規(guī)模在Y市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又補充道：這是其中一個辦公點，只有我們部門3個人，樓上還有幾十號人，肯定不會騙你的，我們每年銷售額很高，廣告還上了某某衛(wèi)視呢。

公司賣的海參。

“現(xiàn)在老板新看上了海參的項目，正在大力砸錢推進，很需要專業(yè)的營銷人才來幫忙，看你從大城市回來，經(jīng)歷也符合，便一定要約你過來聊聊。” 王俊杰說。

剛才還很不屑，但我被這一套漂亮話恭維得態(tài)度回轉(zhuǎn)了很多，身子板正，開始夸夸其談各種專業(yè)術(shù)語。王俊杰很滿意，問我最快能什么時候入職。我說再看看，便回了家。

后面陸陸續(xù)續(xù)又面了幾家單位，多是不靠譜的小貸、煙酒、培訓(xùn)，最低工資1500還得“866”，這讓我認清現(xiàn)實：從深圳回到Y(jié)市，原來我這么不值錢。男朋友勸我安心報考事業(yè)編，但是我內(nèi)心浮躁，短時間內(nèi)也靜不下心來。我決心哪里都不去，就在家待著工作。

沒過多久，白天的孤獨再次席卷，我打開電視翻著節(jié)目，突然出現(xiàn)了某個著名老年藝術(shù)家代言的廣告。這不是王俊杰他們的產(chǎn)品嗎？竟然真的在電視上播！看樣子蠻可靠，想想太久沒見人了，就試試吧。一通電話過去就定了上班時間，底薪4000加銷售分成，6天工作制，朝8晚6。

后來我才知道，公司每年至少花幾十萬的電視廣告費，平均每天都有電視臺在播，收視群體就是中老年人，他們通過電話訂購成為我們的客戶。

3

每天早會，《人性的弱點》激情宣言之后就是每個部門匯報昨天的業(yè)績——“一部業(yè)績4萬8，成交率35%，二部業(yè)績2.7萬，成交率17%…” 之后是分享會，每天一個“銷售能手”3分鐘講自己的成交經(jīng)驗——有人為了釣大魚而犧牲一點小錢，給客戶買我們特產(chǎn)陳醋，20塊錢不到，但客戶一復(fù)購就能下單七八千；有人為了加速產(chǎn)品消耗，讓客戶原本一天一袋的用量提升到三袋；還有人記得客戶生日，早早親情攻略打入。

他們還隔三差五考試來確保產(chǎn)品知識的專業(yè)性。有時候電梯間碰到幾個人拿著紙正背著起勁，每周三晚上，微信群里還有銷售的微課分享，還有些人拿出錄音機圍坐在地上學習優(yōu)秀電話銷售錄音……想來王俊杰說他們平均學歷是初中、小學，電腦也不會用，覺得也是不可思議。我第一次回Y市上班，充滿感慨：原來在小城市里，大家生活得也這么拼命。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想一些策劃的點子，沒有具體指標，更沒有指手畫腳的領(lǐng)導(dǎo)，所以熱情高漲，從早到晚日程都排滿。讓我寬慰的是，同事里雖然劉海、小軍、俊杰都不是名校畢業(yè)，但好歹都念完了大學，和我一樣，年紀又相差無幾，因此溝通沒什么障礙。

月末，我收到人事的通知，讓我準備新人節(jié)目，還給我打印了誓詞——“只要我不死，就往死里拼”。想到那個高喊狼性宣言的畫面，就把自己鄙視進塵埃里。心想8天國慶假期快來吧，很想回家了！

Y市街頭。

Y市是男朋友的老家，離我老家太原還有200多公里。好久沒有回家見父母，最近我媽說想把手術(shù)等到冬天再做，其實她就是想拖著，怕花錢。這些年她身體一直不好，尤其是睡眠，托朋友給她買的進口促眠好藥也舍不得拆封。知道今年手術(shù)躲不過，怕花我的錢，她竟然去村口的包子鋪做早點，1500塊錢的工資，還向我解釋反正也睡不著。平常我只休息一天沒有時間，這次說什么也要趁國慶把回家的事解決了。

但我顯然高估了毛總的良心。早會上，他大言不慚地說，“8天假期是給公務(wù)員休的，全中國沒有哪個私企能休滿8天，所以我們只休息四天！” 一個禮拜上6天班也就算了，連法定節(jié)假日也要克扣。但是看看周圍同事，習慣已久的麻木。

更讓人心寒的還在后面。又是一天早會，毛總沉一張臉問：最近為什么信封不見減少？我正疑惑，他又說，“這些老頭老太太兒女都不在身邊，我們在用親情優(yōu)勢打進他們的內(nèi)部。說了多少遍了，每周必須寫2封信寄出去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在堅持？”

說著，他在公司群里發(fā)了標準的寫信模板，罰大家把這個月的信都補上。點開一看，電子文檔里密密麻麻標注了每一段的重點詞匯，怎么關(guān)心老人的病情、怎么和他聊家常獲得信任、怎么讓他注意保健……突然間，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老人以為的噓寒問暖原來出自策劃。更讓我難過的是，就連我媽也信了。

知道我在保健品公司上班后，我媽誤以為我也是銷售，稀里糊涂地下單了駝奶粉，以為能幫我緩解“業(yè)績壓力”。接到消息的我瞬間火冒三丈：沒問過我你就亂買，都是騙人的！再說要買我也有內(nèi)部員工價，誰讓你花那么多錢？

她連連道歉，好像犯了錯的孩子，我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聲音低下去說：以后不要亂買了，過一陣子我就回家。

電話里安撫完她，我又被叫進會議室開會。先是討論產(chǎn)品包裝：青島產(chǎn)的山東參在小軍的傳單上搖身一變成了頂級大連參；明明是1—3年符合市場標準的產(chǎn)品，小軍要升級換代成5年的參王；營養(yǎng)價值書上說比普通的高20%，小軍有零有整地改成87.6%……傳單里還編造了各種老年人愛看的，什么30多年的職業(yè)病吃完海參立馬見效，60多歲竟然迎來第二春。我讓小軍謹慎用詞，別違反廣告法，小軍卻說，這樣才能割韭菜。

看著比我還小四歲的小軍嫻熟地說出這三個字，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寬慰我：只要吃不死人，什么功效都可以吹。瞬間我以為混跡深圳三年職場的是他而不是我。

定品之后開始商討海參的定價。商家網(wǎng)上售賣499元，考慮到客戶大多不會網(wǎng)上購物，信息不對稱，王俊杰決定把單價定在999元兩斤?！皶粫悬c高??？” 我擔心地問。他大手一揮：“瞎操心，奶粉不照樣包裝成99賣?！?想到剛才我媽買的駝奶粉，大幾百的開銷對她來說不小，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決心。瞬間一股熱血涌向大腦，就差問候一句毛總親娘。

為了讓客戶感到占了便宜，毛總還建議推出“4重好禮”——1包價值8毛的海帶、2袋一毛錢不到的調(diào)料、還有山西的小米和陳醋。青島本地最便宜的幾樣小海產(chǎn)，總共超不過10塊錢，被包裝成99元的特大禮包。

而這些，也被我悉數(shù)寫進了PPT，變成了我們的賣點宣講給銷售。

4

海參售賣第一周，為了解決營銷上的問題，我開始調(diào)取成交客戶的通話錄音聽取有效信息。聽過之后更多了一些難言的心酸。

第一個錄音被注為“特級客戶”，這位奶奶退休金每月有8千，73歲，廣西柳州人，常年腰疼還有高血壓，購買清單一拉，已經(jīng)在我們這里消費了47種產(chǎn)品。信息欄里還補充了一句“兒子在日本”。

再拉看她的通話記錄，基本上和銷售每天一通電話，每次都在半小時以上。有好幾次竟是她主動打來的，被值班的客服以健康顧問還沒上班為由掛斷，想來她也是很孤單的。我又點開「監(jiān)聽」，才理解銷售也不容易。

4300多秒，這個口齒不清還帶口音的老人家一直喋喋不休，銷售為了和她溝通順暢，只得把音量提高，一字一句像是在吼。前20分鐘基本都是聊家常，后半段感覺銷售中氣不足。這次她詢問，以前一直吃干海參，看到單頁，想買點鮮海參回去。銷售自然百般殷情，還針對老人家的身體把海參功效吹得神乎其神。

話末，銷售再次確認：“阿姨，您只要一套嗎？剛才有個顧客一下子拿了5套?，F(xiàn)在咱們搞活動，錯過了以后可就沒這個價了?！?阿姨猶豫了片刻，說暫時就一套吧，兩個人吃不了那么多。

這個銷售至少還是好的，沒滿嘴跑火車。又聽了幾通錄音，一個爺爺問為什么我們單頁上標注的是大連參，發(fā)貨地址卻是山東青島。那個銷售說為了方便運輸，專門從海底隧道12小時送過去的，一本正經(jīng)的口氣讓我也信以為真，一查才知道“大青海底隧道”壓根沒有。

荒唐的話術(shù)不勝枚舉。尤其是最近的一通電話，聽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銷冠”給一個廣東中山的四級客戶去了電話，我大學在東莞讀書，聽到王爺爺?shù)目谝舯陡杏H切。和別的老人動輒一年10多萬的退休金相比，王爺爺每月只有2000不到，客戶反饋里大多都是“沒錢、客戶覺得貴、等發(fā)了工資再買?！?/p>

但“銷冠”的技巧已臻化境。問王爺爺最近睡眠好一點沒有，他有常年肺氣腫，資料顯示每年看病要花4萬多。王爺爺說還是老樣子，補硒片一直在喝也沒有什么改善。“銷冠”告訴王爺爺，補硒片是長期調(diào)養(yǎng)的，最好是兩三年長期堅持下來才有更好的氣色。

然后順勢推銷起了海參?！安粌H可以改善睡眠，還能降低高血壓。最適合養(yǎng)肺養(yǎng)腎，您可以多買一點海參回去吃，總比常年吃藥強。”

“海參貴吶！一般人吃不起！”王爺爺不好意思地說?！安毁F的，您想著，又不是天天吃，一天吃一根海參，這些夠您吃一個冬天了。明年您一整年的健康只花不到3000，多值呀！” 最后王爺爺下單定了2套。

按下暫停鍵，一種罪惡感涌上來，這套“能吃一冬天”、“冬補腎”的說辭正是我在策劃案里普及給銷售的。我以為拿人錢財、替人效力是職場基本素質(zhì)，但聽到一個個鮮活的聲音，我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毫無分辨能力的老人，一時間有了辭職的想法。

我在深圳公司的工位。

和老同事寒暄，“你不是還找了個兼職么，在忙什么？” 我難以啟齒打著馬虎眼，“瞎忙，也掙不下錢。” 好幾個人已經(jīng)另謀下家，他們讓我也準備好跑路。我看著腳下車流不息的深南大道，永遠都是一副盛世的派頭，不知他們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絕望：這不是屬于我的地方。

可回到Y(jié)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更不屬于我。

深圳公司的窗外。

5

回來之后第二次培訓(xùn)也開始了，我消沉的情緒更加明顯。銷售容易疲倦，必須每天都要有新的營銷點刺激。我開始編造各種各樣的話術(shù)和營銷套路，但一想起那天聽到的王爺爺?shù)匿浺簦蜑樽约旱墓ぷ鞲械揭魂噽盒摹?/p>

以前白天在Y市上班、晚上忙深圳的線上辦公，一切安排有序?，F(xiàn)在深圳的工作增加，白天的工作不情愿，一切都開始脫離我的掌控。我像是個渣男，哪一個都得顧及，哪一個都不能冷落，每天忙到夜里1點多，簡直比在深圳天天加班還累。

結(jié)果就是冷落了最該關(guān)心的人，和我媽好久沒聯(lián)系，和男朋友處成了舍友。每天一睜眼我就去上班，回來一個人關(guān)到書房辦公，有一天他失落地說：“你心里除了工作，沒有一點我的空間?！?那時我正忙著交第二天的稿子，應(yīng)付了一句便沒下文了。我們的溝通越來越少，有時早上睡醒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離開。我在想，連活人也見不上的“婚姻生活”就是愛情的真相嗎？

因此我更加投入工作：所有人都會離開我，工作努力掙錢才是真。雖然第一個月才領(lǐng)到4200元，但要不是那件事的發(fā)生，也不會加快我辭職的步伐。

二次培訓(xùn)后，我主動提出去熱線中心做一周銷售——想圓自己一直以來的銷售夢，也想親自聽一下客戶的想法。

我被分配到電視熱線和雜志熱線，電銷部的王經(jīng)理親自教給我一些接線話術(shù)。我緊張地坐在電腦前，戴上耳麥，這個時間點是河南衛(wèi)視的廣告時間，預(yù)計有100條進線。結(jié)果折騰了2小時，幾條線都因為報價過早而被客戶掛斷，突然來了一條，竟然是咨詢我們海參的！海參知識我很熟！

我和遼寧大連的廖阿姨聊了起來。廖阿姨比我媽大2歲，66年的，我先和她套近乎，然后了解她身體的癥狀，接著一步步講我們海參有什么好處，沒想到和廖阿姨聊當場就定了1套。后來幾天進線效果很差，王經(jīng)理再也不給我派新線，轉(zhuǎn)而讓我跟蹤老客戶。當然，我也只有一個老客戶。和廖阿姨一聊再聊，溝通頻率比自己親媽都高，一時間打得火熱。

深入她的生活，我才能理解為什么中老年人會上當。廖阿姨早年離婚，退休小學老師，唯一的女兒嫁到了廣東，平常工作很忙，溝通寥寥。她回到家總是一個人，身體一直不好，一到冬天就生病。同事勸她買點海參補補，她才掏了大半月工資試試。末了她問我，你媽媽身體還好嗎，我不是聽你說，你媽也老是失眠嗎，?；丶乙浀萌タ纯?，我就是老想我女兒。

突然間我嗓子一緊，想起我媽昨天的消息忙得還沒有回復(fù)。填寫回訪資料時，我把她的身影自動重疊成母親，不知不覺鼻子就開始發(fā)酸。她后面說什么我沒有再聽，只是抬頭望向天花板，偷偷留了很多眼淚。工作幾年唯一讓我哭過的瞬間，又哭又笑，笑自己在平凡生活中的滑稽掙扎。

11月中旬，深圳公司終于撐不住，賣給了另一個老板。我是線上辦公，考慮到新老板一定不會在不了解我的前提下冒這種風險，識時務(wù)地拿錢走人了。男朋友以為我終于能守著他過小日子了，卻沒想到我把Y市的工作也辭了。

入職2個多月以來，我沒有和任何人分享過工作內(nèi)容，實在不想承認，曾經(jīng)在這樣一家公司賣命，想方設(shè)法賺老人的錢。

一個禮拜后，我狼狽逃回深圳，疲憊地躺在轉(zhuǎn)租給朋友的客廳沙發(fā)上發(fā)呆，回望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一切。朋友問我接下來準備怎么辦，“我還沒有想好，但是誰說小城市輕松了，實在太累了。”

（為保護人物隱私，文中均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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