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特稿部 RUC新周

一年前的Office hour（老師設置的辦公室開放交流時間），當被問到未來想要做什么時，涵晗告訴老師自己想要去當美人魚?！霸趫龅膶W妹們笑成一團，她們覺得我好美的精神狀態(tài)?！彼貞浀溃骸暗俏沂钦娴南肴ギ斆廊唆~。我在小紅書上刷到，考過美人魚資格證，你就可以穿著魚尾在海里潛水，我覺得很美?！币钟舭Y康復后，涵晗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非常勇敢，不再“扭捏”于循規(guī)蹈矩的慣性思維，“我想做什么，我就去做?！?/p>

抑郁癥是痛苦固結的巖石。巨石入水，人生的湖面蕩動，所有沉痛的、深重的、恒久的影像都被摧碎。抑郁癥患者在診療自救的過程中，也一步步完成人生的重構。他們最后敲定一種生活方式，使自己能夠生存、生長，或重新變得鮮活。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01 “抑郁癥是一切白茫茫的不在意感”

起初，涵晗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患了抑郁癥，她一直相信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來了。”大二下學期，涵晗意識到自己變得很麻木，各種興趣都在褪色。曾經(jīng)喜歡購物、打扮的她，在那段時間完全不想化妝，甚至無心刷牙、沐浴，但在原來，“春天來了，花開了，我就會很開心”。

“還會經(jīng)常沒有理由地哭，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涵晗往往一個人坐在宿舍的樓梯間里，給爸媽或朋友撥去電話，捏著手機哭很久很久。生活被眼淚浸泡得咸濕，身體本能地用睡夢幫助自己從現(xiàn)實抽離，“我抑郁的狀態(tài)就是嗜睡，我覺得這是逃避正常生活的一種防御措施?！?/p>

幾乎每晚都會哭的狀態(tài)讓涵晗感到“很難受”，她決定讓媽媽到北京陪自己去看病，“當時已經(jīng)沒辦法自己去看病了，感覺沒什么自主反應能力。”2021年3月，涵晗確診了中度抑郁和中度焦慮。

阿K是一家蛋糕店的員工，同樣在讀書期間出現(xiàn)抑郁狀況。然而，直到參加工作一年后，她才去到醫(yī)院檢查。

讓阿K決定去醫(yī)院的是某天晚上家門口的砸門聲。她回憶道：“我當時很驚恐，沒出聲。過了一會又有連續(xù)很響的砸門聲音，我就問是誰，但沒人回答。”她喊來前幾天上門換鎖的師傅，師傅表示確有砸門的痕跡。后來阿K又查了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晚上8點的第一次砸門聲是外賣小哥找錯門。“后面監(jiān)控里是沒有人的，”她說，“但我真的很明確聽到了砸門的聲音?！?/p>

2018年3月，在“衰到爆”的本命年，阿K確診重度抑郁和重度焦慮。

當時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阿K無法聯(lián)系上出國的閨蜜，沒有人傾訴，她總是莫名其妙地哭，體重驟減，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害怕自己獨自在家會做出“危險的事”，她選擇讓自己每天都呆在酒吧。在那里阿K不做什么，只是希望“和人呆在一塊兒”。

閨蜜回國后重新和阿K取得聯(lián)系，兩人搬到一起住，以前從不爭吵的她們自那時開始頻繁吵架?！伴|蜜和我描述說，我和她對話時，整個人是呆滯的，手不停顫抖?！卑說道：“可能我也沒有照顧她的情緒。我當時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界的感知很麻木?！?/p>

2021年，阿K的軀體化癥狀變得嚴重，一直腰痛，父母知道后決定來北京看看她，順便去醫(yī)院做檢查。“他們以為我只是簡單地腰痛而已”，父母看望期間，阿K有了第一次自殺行為?！耙郧跋胱詺?，但還是會怕。所以可能就是用傷害自己的疼痛緩解情緒。”阿K語氣平緩，“當我真的自殺的時候，卻異常平靜?！?/p>

根據(jù)《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fā)展報告（2021-2022）》，2022年，我國抑郁風險檢出率為10.6%，焦慮風險檢出率為15.8%。

2014年，《精神障礙與診斷統(tǒng)計手冊》（以下簡稱“手冊”）完成第5版修訂，對抑郁癥癥狀做了新的歸納。以重性抑郁障礙為參考，手冊指出抑郁癥主要表現(xiàn)為抑郁心境、日?；顒拥娘@著減少、體重的明顯改變、睡眠困擾、多動或行動遲緩、感到勞累、感到無用自責、注意力、決策力下降以及自殺念頭。

手冊指出，抑郁癥患者在神經(jīng)遞質(zhì)、大腦結構與功能方面存在異常。不同于短暫的抑郁情緒反應，抑郁癥是一種持續(xù)的精神障礙。它并非個人的“敏感”“抗壓能力弱”，而是像頭暈胃痛一樣需要醫(yī)療干預的疾病。

“我覺得抑郁時期真的非常痛苦?！焙现昂芟矚g一個比喻，即將抑郁癥描述為“一切白茫茫的不在意感”。在她看來，抑郁使自己“完全不在意這個世界”，喪失了作為生命體最基本的感知力。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02 “無法名狀的過往”

專項活動、匯報總結、隨時檢查……重復繁瑣的任務占據(jù)了萬萬的日常。2022年9月，萬萬在社交賬號里寫道：“因為工作，我精神狀態(tài)變差，內(nèi)耗嚴重，持續(xù)整宿失眠，思維變遲鈍，已無法正常應對當時的工作。偶爾還會有極端想法?！币粋€月后，萬萬確診為抑郁癥。

11月，權衡良久后，萬萬辭掉了體制內(nèi)的工作。臨走前，領導的一句“你覺得這個環(huán)境不好，其實去哪里的環(huán)境都很差，沒有環(huán)境好的地方”讓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我可能真的抗壓能力差吧，可能我就不適合工作”。處于重度抑郁狀態(tài)的萬萬一遍遍復盤自己的心路歷程。

萬萬的檢查分析報告單

不同于萬萬因壓抑煩躁而確診，當時正處于大二下學期的涵晗是在持續(xù)的迷茫焦慮中滑向抑郁的邊緣。

時值疫情，一道門將涵晗與外界隔絕，她暫停一切鍛煉活動，一心只想尋找一個目標。在這個擁有無數(shù)選擇的大學階段，她認為確切的目標才能讓她看見清晰的前行路徑。在苦尋無果后，焦慮與迷茫交叉沖擊著她的精神防線，直至她感受不到快樂并患上中度抑郁。

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將抑郁癥的成因歸結為社會、心理和生物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重復的工作、孤獨的瞬間，這些抑郁癥的種子散播在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里，看似無處不在卻又難以言明，以至于追溯起抑郁癥的原因時，阿K說：“我也沒想明白。”

阿K的學生時代是灰色晦暗的?！皼]有朋友，被霸凌，父母那會兒重男輕女，最愛的奶奶離去”，她將自己的感覺總結為“缺愛”。

在學校被孤立，回家后又面臨父母的打罵，阿K像垃圾桶一樣吸收著他們的負面情緒。從有記憶起，阿K就被父母寄養(yǎng)在各個親戚家，而她的原生家庭只是“像四個陌生人組成”的房子。重男輕女的思想讓阿K的父母一味“以弟弟年紀小要讓著他”為理由，不管對錯都對她動輒打罵。即使在她確診抑郁癥后，母親裝修新房時依然會讓她住小房間。

阿K對這樣的家庭生活早已習慣，但情感上的荒蕪讓她無比渴求友情的到來。為了同別人交朋友，她會“寫信祈求，甚至下跪”，可孤獨始終是她學生時代的底色。

世衛(wèi)組織的相關研究表明，在生活中經(jīng)歷過不良事件（失業(yè)、喪親、創(chuàng)傷事件）的人更容易患抑郁癥。抑郁癥反過來可以導致更大的壓力和功能障礙，影響患者的生活并加劇抑郁癥狀。

也許是想要逃離這種生活，阿K曾遠離家鄉(xiāng)前往杭州學習繪畫，從小喜歡畫畫的她試圖用畫筆為灰色的日子增添一抹亮色，但這份喜歡也在藝考后消失殆盡。甚至當阿K講述自己復讀準備藝考的經(jīng)歷時，醫(yī)生認為她的病情“可能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的”。

難以排解抑郁情緒的阿K會“嗜睡、刷手機，甚至做一些極端的事”，她會思考，“一個從來沒被教會過愛的人，怎么愛自己呢？”她說自己沒想明白生病的原因，但或許在曾經(jīng)的某個被打罵、被孤立的瞬間，她的內(nèi)心早已有答案。

03 “開心和不開心是兩種平等的情緒”

2021年5月，涵晗選擇休學。在休學的一年里，她大量閱讀心理學相關的書籍，在文字里研究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其余的時間我就是在學，學習作為一個生命該如何生長?！?/p>

世衛(wèi)組織把心理治療作為抑郁癥的首選治療方法，可以與中度和重度抑郁癥的抗抑郁藥物聯(lián)合使用?；颊咝枰c朋友和家人保持聯(lián)系，向?qū)I(yè)人士尋求幫助，學習到新的思維方式、應對方式或與他人相處的方式，并通過良好的自我保健來管理抑郁癥癥狀。

涵晗開始養(yǎng)許多花花草草，跟著媽媽一起買菜煮飯，傍晚的時候去河邊散步。她還養(yǎng)了一只豚鼠來陪自己看書，起名為小核桃。媽媽又買來一只柯基，涵晗給小狗起名為小櫻桃，名字里寄托自己的希望?！爸鞍嗉壚镒錾胀扑?，有同學評價我像一顆櫻桃一樣，比較鮮活。”涵晗一直記得這句話，“我抑郁時的心愿，就是我想要重新鮮活起來。”

小核桃陪伴涵晗度過閱讀時光（圖源受訪者）

她在西西弗書店充了會員，常常去到那里的咖啡廳，面對著大大的玻璃窗發(fā)呆。望著窗外的梧桐樹，涵晗突然感受到一絲滿足感，“我當時很驚訝，我心想自己可能是在變好了?！?/p>

“變好”曾是涵晗迫切的心愿。她每天祈禱，希望某天醒來時一切都恢復如常。“后來我媽媽告訴我，你要等待，你要耐心，你要相信自己會慢慢地變好，這就足夠了。”涵晗開始重新思考，她意識到祈禱的行為對自己而言仍是一種“急功近利”，只允許自己飛速成長，而不能慢慢前進。

抱著平和的心態(tài)，涵晗走向人生的開闊地?！氨热缯f去芬蘭交換這件事情，我之前一直扭扭捏捏，覺得它會影響我的保研?！焙险f，“但之后我就覺得既然喜歡，那就去干?！?/p>

她選擇以更加輕松的姿態(tài)對待自己的情緒?！案改笍男〉酱髮ξ业慕逃褪?，我只要你平安健康快樂?！焙嫌X得父母的教導使自己過于圣化開心這件事，以至于忽略了難過的心情，“現(xiàn)在我覺得，開心和不開心是兩種平等的情緒?！碑旈_心到來，就享受它；當不開心降臨，也允許它在身體里流淌。涵晗不再一味要求自己釋放積極的信號，“如果我現(xiàn)在不開心，那就不開心吧?！?/p>

西西弗書店窗外（圖源受訪者）

抑郁癥后，萬萬同樣選擇給自己的人生松綁。“每個人的健康、快樂是第一位的，”對于這句樸素的話語，她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大家都是這么說的，書里也是這么說的，但可能以前沒有想得那么明白?！?/p>

其實在患病之前，萬萬就曾想過辭職的事，“每一年都會想，甚至每一秒都會想，但從來沒有做出決定?！比f萬覺得抑郁癥推了自己一把。再回過頭來看，她依然覺得這樣的進程意義非凡。

“整個治療過程中，我看到了每個人無窮大的潛力。”萬萬覺得，每個人都應該對這份潛力懷抱信心，并付諸實踐，“我明白命運確實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但你首先要做到改變自己。”

而對于阿K來說，抑郁后的日子是一種折中過的生活。

大學期間，出于愛好，阿K去到新浪美妝部實習，由此慢慢進入這一行，畢業(yè)后做了一名職業(yè)美妝博主?！叭绻磥頉]有流量了怎么辦？我老了怎么辦？每天博文、廣告數(shù)據(jù)怎么辦？怎么去提高？產(chǎn)出什么內(nèi)容？”各種各樣的考慮和擔心使阿K持續(xù)處于焦慮狀態(tài)，腦中有很多想法要去做，身體卻越來越力不從心，“我以為是我懶，后來才知道是真的沒精力。”

2021年年底，阿K搬回江西老家，“換了環(huán)境和人”。她在九江給蛋糕店做客服，工資少卻輕松。

雖然煩惱和焦慮少了，阿K仍然覺得當下“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是一種缺憾。“其實沒有什么期望，只是看到當時一起的博主朋友現(xiàn)在依然在發(fā)光發(fā)熱時，會覺得自己也本應該這樣。”

平靜地生活著，阿K沒有太多難過，也沒有太多其他情緒。她每天按時上班，休息時宅在家里，偶爾感受到愛時，心里便多一點開心，“談不上快樂，只有一點點開心。而且這份開心是賦予在別人給予的愛里?！?/p>

老家對于阿K來說是悲傷的土地，“我印象里就是被霸凌。被打罵。沒有美好回憶?！彼?，現(xiàn)在的日子是自己曾經(jīng)最討厭、最想逃離的生活，“但現(xiàn)在來說，卻是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式。”

“5.25”諧音“我愛我”，過往的種種經(jīng)歷都留在了昨天，從今天開始，先去愛自己，然后再嘗試去愛世界。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要對自己說：“我很重要，我的心理健康同樣重要?！?/p>

（文中涵晗、阿K、萬萬均為化名）

參考文獻：

[1] 《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fā)展報告（2021-2022）》

[2] 世界衛(wèi)生組織. 抑郁障礙（抑郁癥） (who.int)

[3]《精神障礙與診斷統(tǒng)計手冊（第5版）》

采訪：吳馨睿 范欣馨 王詩怡 康子寧 李佳靜

文字：鄧南孜 陳虹穎 梁子祺

原標題：《心理健康日｜抑郁癥后，生命重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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