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的網(wǎng)友中，不少人求助如何戰(zhàn)勝抑郁癥。恰巧，我2014年花時間幫助姐夫戰(zhàn)勝了抑郁，現(xiàn)在姐夫恢復(fù)了正常，正積極走向健康的人生。這個帖子在天涯引起強烈反響，不少人因為這個帖重燃希望。

我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城鎮(zhèn)化的洪流泥沙俱下，我們的心靈已無故鄉(xiāng)。著名醫(yī)學(xué)雜志《柳葉刀》的研究報告稱，中國精神障礙患病率為17.5%，其中抑郁障礙人群排名第一，預(yù)計達到6100萬，并且絕大多數(shù)從未就診。而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抑郁癥目前已成為世界第四大疾病，預(yù)計到2020年，它可能超過癌癥，成為僅次于心腦血管病的人類第二大疾患。

我非專業(yè)人士，但我認(rèn)為構(gòu)建情景治療方法可以幫助病人打開心靈出口?，F(xiàn)發(fā)微信，供大伙參詳。文章有點長，請沒有耐心的同志飄過。

姐夫戰(zhàn)勝抑郁癥記事

作者：懷舊船長

1.一個抑郁到在機場卻無力上飛機的男人

2013年最后一天，大年三十。我先給住三姐家的老父親打電話報了平安，問候過年，再收拾家務(wù)，做簡單的年夜飯，吃完后陪娃看了會兒《不一樣的卡梅拉》。大概10點的時候，六姐從昆明打來電話。我能從電話里聽到她渾身顫抖。

我問什么事？她說，你姐夫現(xiàn)在在宜賓機場，上不了飛機，說馬上要死，一步都挪不動了。我說，他不是前幾天回老家看他的父母了嗎？怎么大年三十還要往昆明趕？她說他死活要回老家，回去后住了幾天，突然三十這天早上才讓慧慧（我們的外甥女）網(wǎng)上訂票，最后三張，非得回昆明不可。結(jié)果，現(xiàn)在在機場已經(jīng)不行了。

先說一下我和六姐。六姐比我大兩歲半，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六姐成績比我好，但為了讓我上中學(xué)，她在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不上了，一則省錢，二來可以分擔(dān)家里的勞動。六姐知道我喜歡看小說，就去田里捉黃鱔（一個女孩去捉黃鱔，還要走二十里山路去鎮(zhèn)上賣，可想而知心理壓力），后來又養(yǎng)蠶，挖半夏，扯魚腥草賣，這些零碎的錢，一是為我繳學(xué)費，二是為了讓我能到鎮(zhèn)上租書的地方租小說看。我能夠在今天寫幾本小書，全拜六姐所賜。

后來我去河南流浪，去當(dāng)兵，家里就只剩下六姐陪著父母。母親一直身體不好。六姐直到23歲才嫁人，這在農(nóng)村已是超大齡女（一般20歲以前就嫁了）。六姐還未嫁給我姐夫時，我從部隊回鄉(xiāng)探親，就到六姐的婆婆那里去看一看（不遠，一個小時路程）。到了六姐夫家，我一看，這個婆婆皺著眉頭，面無喜色，眼睛接近三角形。那時我不懂看相，但感覺這大嬸有點不對勁，只是說不出來。中午當(dāng)然要管飯。上桌的是兩碗水煮茄子，一碗白水豇豆，一盤拌黃瓜。我吃完飯后就到三姐家去了，跟三姐講，這個婆婆不怎么樣，明顯灶火上方還吊著快要干了的臘肉，舍不得取下來給未來的小舅子吃。三姐也這么認(rèn)為。于是我們勸六姐還是慎重。但六姐認(rèn)為六姐夫在外多年，不會是小家子氣，人也厚道，就沒接受我們的意見。我當(dāng)時也認(rèn)為夫妻只要兩個人好就行。

六姐結(jié)婚后，婆婆成天話很多，罵雞訓(xùn)狗，含沙射影。六姐是個老實人，不會回嘴，但心頭難受，就與姐夫去新疆打工。后來那邊混得不行，到北京來，不知怎么的，找到我所在的部隊機關(guān)大樓下。哨兵打電話說下面有人找。我下去一看，六姐抱著個男娃，與姐夫站在那里。當(dāng)時一陣激動，安排在部隊的招待所住了一周。他們都想掙錢，但確實沒好的路子。我當(dāng)時一窮大兵，也沒招。后來他們?nèi)チ宋靼玻偃チ死ッ?。六姐借錢開了一個發(fā)廊，逐漸有了些積蓄。再后來，我回鄉(xiāng)時，勸她買房。她就和我到縣城買了一套房。當(dāng)時才430元一平?，F(xiàn)在翻了十倍。再以后，六姐又在昆明買了套房，算是定居下來。

有一回，我參加一個行業(yè)的全國新聞宣傳工作會議，在貴陽，給六姐打了個電話。六姐夫說要跟我講幾句。他明顯已經(jīng)喝多，聲音有些模糊。我感覺他已經(jīng)有點小問題。于是后來問了，才知道有一年，六姐回家照顧父母，六姐夫一人在昆明，與一個男人進了局子的女人一起過年。過年倒也罷了，后來那女的做手術(shù)，沒錢買血，姐夫居然給獻血，抽了400CC，一個月都動彈不得。六姐當(dāng)時氣得不行。我就說，不行離婚算了。其實六姐夫與那女人可能沒什么實際內(nèi)容，他軟弱，善良，但不知大局。

由于六姐與婆婆過不好，過年也是在陪自己的父母，那邊就不高興。她婆婆今年也才六十多歲，那時五十多，但總是叫喚有病，一定要到城里跟著兒子過，并且說話做事，都不把我六姐放在眼里，總是指桑罵槐，在親戚面前說兒媳婦的不是。六姐從未跟她吵過，但心頭郁郁，就不想理她。越是這樣，越矛盾，姐夫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從小姐夫的母親對他就溺愛，且有點精神病的底子，在本地的人緣也不行，大家都躲她。她認(rèn)為在城里買了房的兒子，應(yīng)該把她弄去像神一樣供著，還要讓她管事才行。六姐問我，我說，你該給錢就給，住一起矛盾更多。于是一方是死活要去，一方又不是特別積極。加上姐夫這幾年沒掙著什么錢，壓力山大，很自卑，逐漸就眼神不敢正視人了。

去年九月，姐夫開始生病，胃疼，心燒，視物模糊，心慌失眠。到醫(yī)院查過血尿，沒發(fā)現(xiàn)問題。只是越來越不好睡。有時睜眼到天明，或滿屋子亂轉(zhuǎn)。

前面這些，有點長，但其中的信息是交代前因后果。很多醫(yī)生，沒耐心聽你講故事，只看病情，不問病因，開藥了事，因為病人太多了，死人見多了，麻木了。所以說，醫(yī)生也是一個令人焦慮的職業(yè)。醫(yī)療制度亟待完善。

接著說宜賓機場的事。我聽六姐說完因由后，說你別急，等著，我給他打電話。

我抄起電話給姐夫打過去。姐夫知道我是個橫人，以前喝酒把他整吐過，一是尊敬我，二是心頭有些怵我。我不等他說話，劈頭蓋臉一頓罵。主要是三條：1，你一大老爺們大年三十在機場跟等你回家吃年夜飯的老婆說上不了飛機？2.要死趕緊去撞墻，免得讓家里人成天為你擔(dān)心，死了干凈！我馬上找戰(zhàn)友給你收尸！3，如果不想死，那個小機場從檢票口爬上飛機不到二百米，你給我爬到飛機上去！

最終，在三個小時以后，姐姐打來電話，姐夫已經(jīng)到家了。

2.一個抑郁到開始給自己安排后事的男人

但是，那些個癥狀，如頭暈耳鳴，視物不清，感覺自己飄飄然的，人魂分離一樣，沒有消減，還感覺胃里像火燒，心臟也不舒服，反正渾身上下沒有得勁兒的地方。于是天天失眠，安眠藥的量從一片到兩片。對任何事情不感興趣，不喜歡說話，不跟人交流，煩躁。吃飯倒是沒啥問題，大小便也正常。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他到底什么病，我就讓慧慧找昆明最好的醫(yī)院，領(lǐng)他去看。這一看，查胃鏡，心電圖，血，尿，腦CT。去一家，別的家的片子，檢查結(jié)果，不看，不算數(shù)，重來一遍。結(jié)果都是一樣：沒毛?。?/p>

六姐好惱火。這看病，住院，陪護，三四個月下來，她也熬得不成人形。但是，積蓄花光，沒一點用。她有次跟姐夫吵，你就裝吧！我打電話說，還真不是裝，因為我了解他的性格，不是故意給人添麻煩的人。

于是，又到成都軍區(qū)昆明總醫(yī)院去查。這次作了核磁共振，說腦部回聲強，判定為腦梗。六姐打電話來時哭了，說這病好不了了，兒子今年才十八，怎么辦？我說，真死了天又不會塌，哭啥哭？治。

治了一段，毫無反應(yīng)。我開始懷疑是精神病，讓他到昆明第一醫(yī)院去看。去了，還是一套重復(fù)檢查。這次大夫說，好像不是腦梗，因為血壓正常，血脂也不高。于是判定為脫髓鞘?？砂催@個病治。還是無效。

現(xiàn)在已經(jīng)負(fù)債了。對于勤儉節(jié)約慣了的六姐而言，經(jīng)濟雪上加霜，整日以淚洗面。

我說，不行這樣，你到北京來吧。這邊的醫(yī)院畢竟集中，專家也集中?？墒墙惴虿粊怼Ｋ呀?jīng)絕望，認(rèn)為自己的病好不了了，就哭，對六姐說，我死后，你把房子賣的錢，分一些給母親即可。娃也大了，你辛苦。六姐只是哭。

一個已經(jīng)開始安排后事的中年人，其心境是可想而知的。最終，我發(fā)了脾氣，在網(wǎng)上給他們訂了機票，他倆才來。

3. 一個吃著安眠藥通宵都無法入眠的男人

我去機場接他倆。我觀察姐夫的氣色：印堂發(fā)黑，目光散亂無神，臉色晦暗，整個人失魂落魄，不敢與人對視。而六姐的臉也極差，如微火烤過。

路上，我邊開車邊對他說，你根本就沒病。我要是你，根本不去醫(yī)院。你這全是心病。

姐夫說，真的有病，不會裝，誰裝誰不得好死！現(xiàn)在就是等死了。

我知道，不把他弄到最權(quán)威的醫(yī)院去看，他是不會相信我的。因為我不是醫(yī)生。

當(dāng)晚接回家時已經(jīng)很晚。我安排他倆睡在我平時住的房間。我睡在隔壁的書房。我夜半醒來聽到咯咯吱吱的聲音，顯然是姐夫在翻烙餅。天快亮的時候，我起來，發(fā)現(xiàn)他在床沿呆雞似的坐著。

這是一個通宵都無法入眠的人。

我提前通過同事聯(lián)系了宣武醫(yī)院的黃醫(yī)生。宣武是腦神經(jīng)權(quán)威。我們趕到時，被嚇了一跳。我平時根本不去醫(yī)院，但到了醫(yī)院，只能用三個字形容：難民營！

潮水般的人群，號販子，排隊的，打地鋪的，都有。據(jù)說那里最權(quán)威的專家號，排到四十天以后。

人們的臉上都是迷惑的。他們的身體看上去仍然健康，但他們的精神已經(jīng)消逝。像我姐夫這樣的，在這里根本不算什么。自殺未遂的人，掉一塊磚砸著五個，其中有三個都是。

由于是“關(guān)系”，黃大夫領(lǐng)我們穿過人群，到了一個小診室內(nèi)，先看姐夫以前的一袋子片子和檢查資料。黃大夫看了后，又仔細(xì)詢問了一下，大概半個小時。他說，昆明的醫(yī)院讓你這個病住院，是窮瘋了嗎？本身就是精神問題，身體沒病。片子拍得不準(zhǔn)，還應(yīng)該再做核磁共振。但宣武的核磁共振排號到一月以后了，只能到月壇北街的武警北京二醫(yī)院的磁共振室去拍片。但那里的人也特別多，需要“打小條”。

于是我們直奔武二。到了那里，正在裝修，樓道里根本過不去人。我闖進去，遞了條子，護士便給了一個號，再掛號，付錢，又把排號往前塞了。就這樣，都等到了12點，才進去做。

做完吃飯，再取結(jié)果回宣武。黃大夫看了說，確實有兩個小黑影在腦部，不大，單子上注明有超強回聲，腦梗排除，脫髓鞘的可能性很小，建議我們掛精神專家的號。若論精神治療，當(dāng)然還是北大六醫(yī)院和天壇醫(yī)院更專業(yè)，畢竟神經(jīng)病與精神病不是一回事。我說，那么我們先回去。姐夫和六姐都很困惑，查了半天，還是沒查出來，這么大的醫(yī)院怎么會呢？眼神里很痛苦。姐夫終于說，我就是有病，肯定是腦袋里長了東西，我自己有感覺。黃大夫說，那你實在不相信，再去武警二院去做一個加強的核磁共振。今晚我值班，多晚來都行。其實當(dāng)時我心頭已經(jīng)有點譜，就算是加強的，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據(jù)我有限的醫(yī)療衛(wèi)生保健知識，我認(rèn)為儀器這東西被神化了。儀器是科學(xué)的，但是醫(yī)生過度依賴儀器就如同今天的人們過度依賴互聯(lián)網(wǎng)一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反而不會交際了。

這里再插一段。我母親去世那年，父親正好八十歲。母親的走讓父親精神受到打擊，不久得了病。每個月初，頭疼欲炸，滿地亂滾。但父親這個人很惱火。他不信醫(yī)生，不去醫(yī)院——80年來從來不去。因為父親會一些他的師父傳的民間方術(shù)，如有人家丟了東西，他一掐算，能夠判斷是否找得回來。還有，一些小孩子眼皮上長麥粒腫的，或是紅眼病的，久不見好，只要找父親，他一個咒語，就好了。還有喉嚨卡刺、小孩子夜啼什么的，都手到擒來。父親從來沒有小肚肚，身體很好，母親癱了幾年都是他照顧，連姐姐們都佩服父親太厲害了！父親就是我們這些子女的榜樣和英雄。

我趕緊回家，帶父親去城里做體檢。醫(yī)生很詫異，說八十歲了，體檢個毛??？我說，檢吧。于是體檢。腦CT顯示，腦部有兩個腫瘤，小指尖大小，壓迫神經(jīng)，所以發(fā)作時亂滾。當(dāng)時，我的汗就下來了。姐姐們都說，這個恐怕得花好幾萬。我說，不是錢的事，關(guān)鍵能不能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姐姐們都說，有希望還是要做，錢大家出。我最后決定：不做！也別告訴父親。

在回來的路上，父親問，檢查出來啥病沒有？我說，醫(yī)生說你沒病，就是想我老娘想的。只要你不太想，就沒事，不行再給你找個伴兒？父親說，算了算了，都這把年紀(jì)了。我說，昨晚聽你尿尿，力道很強啊，真找就找一個六十多的，照樣當(dāng)媽供，你也有伴。他開頭動了點心思，也確有一個六十多的大嬸兒死了老公，娃們都在外頭，有點想跟他過。但最終，父親沒同意，跟著三姐過。父親逐漸不太想母親了，每天爬山，抄經(jīng)，寫書（他寫書就是抄一些古書，人家認(rèn)為他寫得工整，上百元一本來買，比我的書值錢）。后來兩個月一疼，三個月一疼。一年后，再也不疼。我三姐家的女兒從國外回來，不放心，帶著外公再去檢查。一拍片，啥也沒了！

所以我認(rèn)為姐夫腦部的小陰影，不是問題。就連我這身體，如果全身拍片，沒問題才怪！但我知道姐夫的疑心沒消（抑郁癥的人疑心病重），又去了武警二院，再折騰一遍，這次又插號，打了針，再拍片，結(jié)果機器因二十四小時工作死機，要等，護士說恐怕得十二點才能出結(jié)果。結(jié)果沒出來，我就領(lǐng)他倆到玉淵潭公園散步，死等。

4. 從震怒到痛哭，一個被逼入絕境試圖反擊的男人

這一下午，是我實施擾動的開始。

因為，雖然加強磁共振的結(jié)果沒出來，但我已經(jīng)有了打算：一是結(jié)果仍不明朗，二是查出腦瘤或其他確定性的?。ㄈ缑撍枨剩o論哪種情況，他的精神病都是不好治的。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把精神上的問題解決，至少要找到突破口。

我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我坐他倆的中間。我明顯感到六姐已經(jīng)開始衰老，臉上有斑了。我們多年不在一起聊天，在老家聚會也是匆匆一面。如今我看著六姐，覺得愧對她。她曾經(jīng)把一切好吃的、好穿的、好事全部讓給了我，如今她面臨重大的人生困境。四十四歲，如果老公自殺或病死，她該如何做？我二姐也是在這個年齡，二姐夫因遺傳性心臟病去世，守了這么多年的寡。我的心那時非常的疼。但我不能流淚。我一定要幫我的六姐！不惜任何代價！

我們長時間坐著不說話。我觀察他們。六姐已經(jīng)身心俱疲，目光散亂；六姐夫的魂早就沒了，任何話都不能使他感興趣。他現(xiàn)在想的就是，自己是啥?。渴裁磿r候死？死都不怕，六姐會分錢給老母親嗎？據(jù)說有一晚他曾給六姐跪下，求她說，我死了，你火化了隨便扔在哪兒都行，但請把房子賣了，分一點錢給母親。六姐出來打電話，問我怎么辦？我說，不能答應(yīng)他。六姐問，一個男人都求到這份上了，滿足他的心愿吧。我說，絕對不能！你一答應(yīng)，他就放心去死了。只有不答應(yīng)，他才有念想，覺得搞不定你，母親拿不到錢，他才不會干傻事。

現(xiàn)在，我終于開了腔。我先問姐夫：你覺得死了好還是活著好？姐夫說，沒意思了，死了干凈。我說，你死不死我還真不關(guān)心，世界上天天有人死，你的死又不會被評為烈士，白死。而且，你一死，孩子終身有陰影，覺得他沒能攔阻你；大嬸（他母親）會因為你的死，或許一時想不開，投河去死；大叔也會覺得沒意思，就算不死也沒人照顧，六姐是絕不會照顧的，你死了，除了孩子，跟你們家算是斷絕了。還有你的二弟，妹妹，都會因你的死傷心難過。還有，你真死了，我是絕對不會讓六姐守寡的，你也知道我的忽悠能力，我很快就會給六姐找個男人，她身體還好，或許再生個娃也不一定……

話還沒有說完，姐夫就抓住我的手，說別啊，別啊。我有時只是想死，也沒跳樓嘛。我說，跳樓實際上摔下去，如果沒死，殘了之后整天疼得冒汗，不如攢一把安眠藥吃了，睡過去更好。他目光有些閃忽，說，兄弟啊，我亂得很。

接著我就不理他了，跟六姐聊。聊的內(nèi)容，全是關(guān)于她婆婆的。我把當(dāng)年吃茄子的事講了出來。姐夫雖然不能集中精力，但聽到這些時還是有明顯的不快——這是在講他老娘的不是，兒子聽了怎么會沒感覺？六姐經(jīng)過我一引導(dǎo)，就把這些年婆婆對她的種種，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這個過程大概是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我基本無視姐夫。他在旁邊坐著，動不了，只能聽。

六姐講完，心頭也舒坦多了。其實對于女人而言，就是有個訴說的地方，有人能理解她（這也是我的小說《婚姻治療師》那帖子那么多姐妹吐槽講故事的原因，因為那是良藥）。很多男人并不懂，認(rèn)為女的嘮叨，哪里知道女人愿意對你講，是莫大的信任。女人說恨誰，其實只要講出來了，就不恨了。這是90%的男人都不知道的心理。

等六姐訴說完，我再拍拍姐夫：你不知道你媽媽跟六姐這些事嗎？他有些茫然，既沒有說不知，也沒有說知道。但沒說話，就是默認(rèn)。我說，世界上還有誰更了解你的母親和老婆呢？你了解，你裝著不知，因為兩邊都得罪不得。你憑良心說，是六姐不對，還是你媽不對？他馬上說，還是媽不對的地方多一些，畢竟是老人嘛，不太懂現(xiàn)在的事，觀念舊。我說，那你為什么不出來為老婆說一句話？你裝啥裝？躲啥躲？你以為躲得過去嗎？

他低頭不說話。我說，你不說，我替你說吧，就是因為你從小受母親的溺愛，你不敢反對她，更不敢惹她生氣。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慣性，只要是老母親說的，就算不對也是對的。

他承認(rèn)了。他還承認(rèn)，怕得罪人，包括幺舅你（依著娃叫的）。我說，你怕得罪這個，得罪那個，結(jié)果都得罪了。我要不是看在六姐面上，根本不會理你，因為你根本不是個男人。你居然把血獻給一個婆娘，要是失血死了怎么辦？你以為你很有魅力？六姐嫁給你算是你們家燒了三代高香。要不是看你這些年對六姐還好，我早就上昆明削死你了！

他不敢惹我。六姐不斷碰我，認(rèn)為他都這樣了，不能再打擊了。其實這是她不懂。人，只有把他逼得退無可退，他才會絕地反擊！

我接著說，這些年，我在觀察你們。你真是屁用沒有。房子，是我六姐買的，你掙了什么錢了？算出來聽聽？你本來是個農(nóng)村娃，當(dāng)年考個廚師證，本來是個爛學(xué)校發(fā)的，你跟我吹牛B說是國家一級廚師；你領(lǐng)著六姐逛遍大半個中國，讓剛生完娃不久的六姐懷里抱著娃，受盡風(fēng)霜，一分錢沒賺著，還借路費回家，你智商太低了；你回老家陪父母，居然不去看一眼娃的外公，隔的路只有半個小時，你想怎樣？六姐要是不回去看你母親父親，你會怎么想？你在城市打拼那么多年，干什么什么不成，后來只跑車?yán)c貨掙點小錢，誰瞧得起你？你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能保護，任由你母親欺侮她，你卻選擇了裝聾作啞；你既想母親到城里住，又擔(dān)心六姐不高興，把自己關(guān)進一個死胡同，逃避責(zé)任，你長牛牛了嗎？是個男人嗎？你他媽的跟我大年三十還裝B，像個嬰兒似的在機場啼哭，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真死，不攔你，你馬上跳湖里吧，我晚上就安排火化的事，然后送到你媽面前……

這一通訓(xùn)斥，直把他弄急眼了。他跳了起來，喉嚨里咕咕作響。六姐嚇得面無人色。因為，我講的這些，任何一條，六姐都不能提。一提，他就暴跳如雷。而今天，我一五一十地把這些深埋在他心頭的破爛全部抖露出來，真正震怒了他，讓他發(fā)瘋，發(fā)狂。這是一種撕裂，完全比野獸撕扯肉體更令人疼痛。他渾身顫抖，灰暗的眼睛里居然有了光，但那是兇光，恨意。他恨不得把我打成肉醬。

要的正是這種效果。我站起來，說，你放馬過來吧，咱們今天就分個公母。當(dāng)年，我年紀(jì)小，沒能干涉姐姐的婚姻，是我最大的錯誤。當(dāng)年，我的一個同學(xué)，現(xiàn)在房子好幾套，當(dāng)時天天到我家來玩，就是要娶六姐。人家長得比你好，家庭也比你富，他媽媽更是方圓十里的好母親。但是，六姐選擇了你，你不珍惜，不愛護，卻把血獻給一個爛婆娘。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姐夫，今天我要打死你！知道了吧，誆你來北京治病，治個屁！就是想打死你，以泄我心頭之恨！

姐夫完全傻了。他眼神里的光黯淡下去。隨即，他像一個被針扎了的氣球，慢慢地癟下去。最終，他蹲在地上，大放悲聲?？蘼曮@動了附近在公園里鍛煉的老人。他們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等他哭。我阻止六姐去安慰他。

（話外音：當(dāng)一個人哭的時候，不要去干擾他。因為只有痛快地哭出來，才能順暢地排出心底的毒。就如同只有酣暢淋漓地出了透汗，才能排出體內(nèi)的重金屬和毒素一樣）

他哭完了，說，兄弟你打死我吧，我真不是人。

我這才過去給了他一支煙。他早就戒煙了，但此時卻接了，抽了幾口，說，你說的這些，的確是真的，是我在逃避?？墒俏铱酥撇涣?，我沒有勇氣面對。怎么辦？

我說，一死了之啊。

他說，死還真不怕，就是擔(dān)心我死后為家里人帶來痛苦。

我說，你媽肯定會痛苦，但六姐不會。你死了還能找個更好的。

他說，不會的，小妹（我六姐小名）不會找男人的，我知道。

我說，你他媽的知道還跟我裝？我六姐為你犧牲了那么多年，你回報過她什么？就是整宵像個沒有斷奶的娃一樣，整得她也睡不著？

他說，不會再這樣了，我改。

我說，我不信。

他說，你怎么才肯信？

我說，你馬上打電話給你媽，就說，在北京查了，屁病沒有，以前都是誤診。（我把電話給了他）

他不打。他說，結(jié)果還沒出來呀。（以前，他在昆明時，總是打電話回去說病情。農(nóng)村老太太根本不懂，越聽越覺得嚴(yán)重，自己也快瘋了）

我說，結(jié)果就是明天就要死，你不能讓你媽高興一天嗎？

他認(rèn)為這是騙。我說，你要是會騙，這么多年怎么會沒掙到錢如此自卑？騙怕什么，看效果，又不犯法，打！

在我的逼迫下，他打了這個電話。但他媽一聽兒子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表示懷疑。我一看要壞事，給六姐使個眼色。六姐接過電話，說媽，真的查了，北京最好的醫(yī)院，他幺舅帶著看的，真的一點病都沒有，以前是醫(yī)生不懂，看錯了。

我不知電話那頭的情形如何，但從六姐臉上看出，那頭真是撥云見日。

任何母親，當(dāng)聽到已經(jīng)沒治的兒子啥病都沒有時，決非中百萬大獎能比！

5.一個晚飯主動喝起啤酒的男人

那天我們?nèi)齻€人在公園一直呆到天黑，再去吃了飯。在公園的這個下午，基本的方法是把姐夫逼到死角，而且在死角的墻上安放了鏡子，讓他看到自己，讓他無處可逃。他一直害怕提及的那些事，我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全部給他刨出來。這種做法，連六姐都驚恐莫名。就像當(dāng)年我猛揍家暴的三姐夫給三姐報仇，但三姐卻要為他求情一樣，不斷求我，算了算了呀。我在這時更加深刻地認(rèn)識到：女人真是太可憐了！女人嘴上罵丈夫這不是那不對，可是一旦跟了這個男人，她就真的把自己無私地交出去！即使這個男人傷害她，她都可以用生命來保護這個男人！她的一切榮辱，都緊系男人身上。這本來是件美好的事，但如果男人是個包子，慫貨，或是黑肝，毒腸，那就是女人一生的噩夢！

所以女人寧可不嫁，萬不可嫁錯人！

憑心而論，六姐嫁錯人了嗎？沒有。六姐夫雖然性格懦弱，但根源是他母親造成的。為了改變和重塑自己，姐夫選擇了背井離鄉(xiāng)，就跟當(dāng)年我在四個姐姐的呵護下長大，必須出去自我闖蕩，讓各種苦來鑄就堅韌一樣，雖然都是不自覺的朦朧的意識，但確實是對的。一個男孩，如果總在母親的呵護下，它只能是一只雞，而不能成為鷹。鷹雞雖基因不同，然而最重要的還是環(huán)境的改造。當(dāng)老鷹媽媽叼著小鷹把它扔下懸崖的時候，鷹媽也知道這是一個存活率的問題。摔死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不這樣，小鷹就會餓死或被敵方干掉?，F(xiàn)代人雖然住在溫暖的屋子里，但凡是在外頭闖蕩過的人都知道，生活的殘酷遠非任何文學(xué)和影視所能盡述。只可惜六姐夫當(dāng)年的闖蕩并沒有闖開，只憑一技之長混個溫飽，而且人生路上沒有遇到好的導(dǎo)師，沒有能徹底改變他怯懦的個性。這是造成他得焦慮抑郁的根源。而他的人，富有同情心，對親戚朋友有深深的歉疚感，但又無能為力幫誰什么。加上妻子與母親的沖突，他左右為難，有話說不出來，有氣發(fā)不出來，長期淤積，心靈的堰塞湖形成。

在治療這種病人的時候，如果一開始就挖水道，試圖疏通心靈堰塞湖，也是可以的，但一來不好找地方挖，二來挖得不好也可能事倍功半。因為長期的心態(tài)地理形成了層層疊疊的大山，幾把鋤頭，甚至是大型推土機，根本沒有用。那么，只有一個辦法：引發(fā)心靈的地震！先震亂，震暈，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才可能為后面的引導(dǎo)打開缺口。

所以那天下午，我口干舌躁。我激怒了他，我讓他眼里恢復(fù)了一點兇光。他在反抗，在咬牙，在恨我。但是，這里是他完全陌生的北京。他跑不掉，走不脫，只能承受我的狂轟濫炸。

到晚上找了家飯館吃飯的時候，他居然還喝了點啤酒。

六姐一直沒有說話。她很擔(dān)心，也不敢惹我。

那幾個小時中，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

6.生死天道，姐夫的抑郁癥算個事兒嗎？

等到11：30，終于拿到片子。

之前，我們坐在走廊上的沙發(fā)上等。來來往往的人真多，還有的小孩，歲把，也要做核磁共振。我不知道這個機器的原理，但我天生對這些鳥機器是排斥的。我不止一次對船嫂講，如果我得了病，需要做這些機器的檢查，你不要費這勁。你讓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呆著吧。疼死算球！我不想讓機器毒藥侵害我的身體。

我想起以前我同一辦公室的兄弟，高大帥氣，娶了大學(xué)時的?；?，房車俱全。一次體檢，發(fā)現(xiàn)了胃癌，晚期（一般體檢頭一年是發(fā)不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就是晚期，體驗的預(yù)警性值得懷疑）。他一下傻了。我說，兄弟，要是我，我肯定到海南什么的，找個地兒，看看書，抄抄經(jīng)，好好過幾天清凈日子，治個毛啊，生活調(diào)節(jié)好，鬼都怕你，癌細(xì)胞可能還會餓死。他說，老哥你平時講故事我們都愛聽，但你扯這個是不懂科學(xué)，還是要積極治療的好。我只好閉嘴。

我的老局長，老船長出身，吃風(fēng)喝浪多年，曾當(dāng)過中遠集團副總，后調(diào)到我們單位當(dāng)頭。老局長后來再殺回中遠，其時總裁魏某人很霸道，想整死他，就給他氣受。結(jié)果，老局長氣得吐血，不吸煙，不喝酒的他，得了肺癌。按說國家廳局級干部，醫(yī)療都是報銷，但真正能管點用的進口藥不在名單上，報不了。兩年時間，把車房都賣了還醫(yī)光了，阿姨還欠了債。他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五十歲因要當(dāng)一個國際組織的輪值主席而拼命學(xué)英語，五十五歲能夠與老外隨便聊，專業(yè)術(shù)語也不怯。我有一次和他到北大去，他去演講，遇到電梯里的老外，他那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劍橋式英語直讓那位女士夸贊。但再有毅力的人，都扛不住藥物的折騰。化療，實際上就是把那些維護生理機能的好細(xì)胞一起殺死，其實就是一刀切。結(jié)果，他一頭黑發(fā)掉得不剩幾根，骨瘦如柴。在快要死的時候，他想起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鐘愛的航海事業(yè)，很是依戀。我知道他的心思，就為他寫了一篇文章，發(fā)表在一本行業(yè)刊物上。那些老部下們，看到后都哭了，因為這是一個有德行的人?。±暇珠L拿到刊物，一字一句地看，淚水溢滿眼眶，在一旁的阿姨放聲大哭。他終于沒讓眼淚流出。他對夫人說，我這一生，沒有白活，你也不要悲傷。生，死，本身就符合天道之常，沒有什么好悲傷的。我惟一后悔的是，當(dāng)時應(yīng)該跟你到一個偏遠的地方，遠離塵世，好好活兩年，卻不料一念之差，病沒治好，反而連累了你。如果有來生，你做男人吧。我愿變成一個女人，侍候你一輩子……

我曾經(jīng)見到過很多人的死。死前，兒女不在，朋友不在，只有老伴兒在。包括我的母親，當(dāng)我從重慶的飛機場出站時，電話通了，母親剛咽氣，陪在母親身邊的是父親，兒女均未到齊。所以說，奉勸那些年輕時亂搞的夫妻，真正送你離開苦海的人，只有伴侶，其他都是天上的浮云，包括子女。

再說我小兄弟的事。他是以為自己有才華，沒得到升遷，加上母親從東北到北京后，與媳婦過不到一起，就在他買的房的旁邊，租了一個四十平米的房，早晚做湯來看兒子。得病后也是一樣。我那小兄弟當(dāng)時才三十出頭，沒有孩子。他堅持相信科學(xué)，要做化療。結(jié)果，化了幾回，人走路都晃了，瘦成一把藤。后來單位已經(jīng)不管他了，醫(yī)療費都沒有，我們就發(fā)郵件在系統(tǒng)里捐錢。但一人一兩千的捐款，根本抵不過那些高昂的藥物。

后來我因要陪船嫂生娃，毅然辭職。再后來，他打電話來說，哥，我要去海南了。我說，你去干什么？他說，哥，我當(dāng)初該聽你的?，F(xiàn)在越來越嚴(yán)重，恐怕不久于人世。我要去海南，哪怕呼吸幾天清新空氣也好。結(jié)果，去了海南。四個月后，單位黨辦主任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去海南參加追悼會送送兄弟？我說，我就不去了。人都死了，整這些毫無意義。

我那兄弟終于死在了海南。

我見過的或知道的親戚朋友同事文友中，得癌癥死的人有二十多個。這里就不說了。說這個，倒不是歪樓，而是說，生命本就無常，過分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反而可能盡早奔向極樂世界。我認(rèn)識的人中，沒有像網(wǎng)上文章說的那些根本不治療，自己出去旅游、出家而自行好了的人。因為我的朋友們無一不是相信了科學(xué)，選擇了化療。

但我的父親八十歲得了這么嚴(yán)重的腦部腫瘤，啥也沒干，好了。

神馬醫(yī)學(xué)常識，都抵不過實例。因此我認(rèn)為，姐夫的病，根本不算事兒。

7.睡著了！一個早晨七點還睡得死貓似的男人

那晚，片子出來后，看片醫(yī)生把我們叫進去。部隊的醫(yī)生認(rèn)真負(fù)責(zé)。他說，你這個確實有點問題，疑似脫髓鞘。姐夫當(dāng)時眼睛亮了，說，我說我有病，沒人信！那醫(yī)生說，這個病因尚不清楚，我只是根據(jù)片子的陰影來提醒你，我不是主治醫(yī)生，所以你還是回宣武看。

我們在12點又回到宣武醫(yī)院。路上，姐夫一直重復(fù)，說真的有病，不然不會那么生不如死。我沒鳥他。

黃大夫看了片子后，肯定地說：不是脫髓鞘，按焦慮抑郁癥治。可以在我們醫(yī)院，也可以他院。姐夫又擔(dān)心要花錢。于是我說謝謝了，回去商量一下。

回到家，已經(jīng)一點多了。我先讓他們洗了澡，坐在他們住的房間里，不走。六姐困得要命，姐夫反正是睡不著，無所謂。

我給他倆倒了水，呈三角形坐著。我說，姐夫，你現(xiàn)在還認(rèn)為你有病嗎？他說，還是認(rèn)為。我說，你不要急，看精神科，北大六院最好。我陪你去。我明天給你聯(lián)系專家。

1999年的時候，我采訪過當(dāng)時北醫(yī)大六院（這是前身）的張岱博士后。他是從德國學(xué)成歸來（那文章上過《作家文摘》頭版整版），又跟該院護理部柳護士長一見如故，成了朋友。現(xiàn)在的張岱教授當(dāng)然是著名學(xué)者了。柳姐也成了很有名的護理專家。

姐夫不想去看精神科。

我說，你一邊先呆著，喝你的水。今晚不打算跟你交流了。

于是我接著K六姐。

六姐真的像千萬姐妹一樣，善良，勤勞，勤儉?；盍怂氖哪?，連裙子都沒穿過（后來幾天還是我老婆給她買了一條，穿上不停地看，高興）。我就慢慢把話題往家庭上引。我說，當(dāng)年姐夫獻血的事，那婆娘還是你先認(rèn)識的，你識人不明，濫交這樣的朋友，你難道不應(yīng)該負(fù)責(zé)嗎？當(dāng)時，你回老家陪父母過年，姐夫也告訴過你，說你那朋友男人進去了，一個人孤單，要一起吃個年夜飯，你不是跟我們講，大度地同意了嗎？后來又心頭不爽！你說婆婆不好，喜歡說一些含沙射影的話，讓你不爽，其實你不聽不就是了？況且有些話，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要影射（在我們老家話里叫“燒磚烤瓦”，為表述方便則用大家都懂的）你呢？是你心眼兒小，放大人家的負(fù)面，自己把自己搞委屈了。你不喜歡婆婆，生怕她跟著你過，不方便，經(jīng)常聽難聽話，就總是找理由不讓婆婆進城。但這個對于姐夫而言，是解不開的結(jié)。那是他老娘啊，生他養(yǎng)他愛他，他能不管老娘嗎？但是你又霸道，掌控了家庭財權(quán)，他是分文都動不了，怎么辦？只有把氣往肚子里壓，能不生病嗎？他生了病，你們花了六位數(shù)，還欠了點債，誰的事？我看你再下去，也得跟他一樣。你不會聰明一點嗎？哄一下老人？面子很重要嗎？再說農(nóng)村老人進城后，本身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沒有了心靈地理優(yōu)勢，她敢指揮你嗎？住不到三月，她就會走人的，因為完全不習(xí)慣。但是，這樣姐夫就不會背上不孝的罵名，讓親戚朋友數(shù)落他，他就沒有精神壓力。而你們，又特別在乎別人怎么評價你們。這是自卑的表現(xiàn)。如果你現(xiàn)在手頭有二百萬，不會有任何病的。

應(yīng)該說，對六姐的K，要比姐夫輕得多。是因為我實在不忍心找碴兒，也確實沒多少毛病可找。六姐聽得直委屈。姐夫聽了后，不停地插話，說都是自己的錯，不是六姐的過。我一直不理他。

這樣談到四點來鐘，我也扛不住了。他倆經(jīng)過一天勞累，再受了猛K，都疲憊不堪。神奇的是，早上七點我起來，偷偷開門一看，二人睡得像死貓！

8.不吃一粒安眠藥，兩點就能入睡的男人！

九點，我給柳姐打電話。她聽到我的聲音，很高興，說把你的書送我兩本啊。我說好，有事求。她聽了情況，說來吧，后天我約個對口的專家，給你掛好特需。我謝了她。

我們有兩天時間。

這兩天時間，一天我要去上班，由船嫂陪他們。我走前跟船嫂說，你裝作啥也不知，好生跟他們聊天，陪好。船嫂就開車?yán)麄內(nèi)ゴ筮\河森林公園，帶上孩子，玩了一上午。下午，船嫂讓他們?nèi)ス蕦m。太堵，就坐地鐵去了。這是六姐和姐夫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游”。

我下班回家后，他倆還沒回來?；貋砗?，還是那樣，但六姐覺得皇帝住的地方安逸，講了一些。我知道他們實際在路上對我昨天的態(tài)度和反常表現(xiàn)有交流。我要的就是這個。夫妻在一定的心靈強震后，在找不到第三個人訴說的時候，一定會說。畢竟是夫妻。

因為六姐是很了解我的。所以姐夫可能在這些交流中，比較全面、客觀地看待這件事。我沒有說一句“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們好”之類的屁話，但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世界上，就算他的父母，也不是真的了解他的苦痛。而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為我關(guān)注他。我為生計那么奔忙，還要關(guān)注他，他就是石頭也會被感動。這是姐夫在晚上的變化中我看出來的。

晚上船嫂做了紫皮洋蔥雞翅作為主菜。他倆都愛吃，還喝了一小罐兒啤酒，目的是敬我，請我不要生氣，說他一定聽我的。我回敬了他，說，咱們是一家人，咱們要是這點問題都處理不好，讓人家笑話。昨天那些話，過頭了，但說完說完了，翻篇了。

那杯酒是一個轉(zhuǎn)折和告別。飯桌上我開始當(dāng)著船嫂的面，歷數(shù)他的優(yōu)點。大凡是人，優(yōu)缺點同在，而優(yōu)點更容易被忽視。船嫂說，姐夫可比你強多了，你一身臭毛病。我連忙說是。姐夫一下從冰窖里爬出來，很精神。當(dāng)晚我不再跟他倆探討家庭的問題，只講我這些年遇到的關(guān)于婚姻家庭的故事，講那些因癌癥去世的人們，講我當(dāng)年如何連尿都尿不出來四處尋醫(yī)無果卻自我治愈。一直聊到三點多，姐姐已經(jīng)靠被子上睡著。姐夫打了個哈欠，說，兄弟，我扛不過你。我說，不行，還得扯，咱哥倆以前沒機會聊天，現(xiàn)在聊透，聊爽。但他還是沒能扛住，結(jié)果四點鐘就入睡了。沒有吃安眠藥（以前一天兩粒）。

第二天，我就開始領(lǐng)著他跑步。我家院子是全封閉，繞院一圈的跑道沒車，特別是晚上，在花樹下頭跑，很爽。一圈大概一公里多一點，他跑兩圈就想坐下來。我拖著他跑。他勉強堅持了三圈就不行了。我們只得回來。

然后，我開始跟他講佛經(jīng)，讓他抄心經(jīng)。他的字寫得像老母雞爪子在泥地里留的印兒。但我還是要他抄，一天抄兩張，而且都是豎排。古人實際上練字是很科學(xué)的，就是頭上下移動，可以練頸椎?，F(xiàn)代的字學(xué)英美橫排，那樣寫字沒有美感，也鍛煉不了。

抄經(jīng)，要求是心中空靈，凈身，不打擾。姐夫從不信佛，但我說你聽我的就行了。實際上，抄經(jīng)是一種聚神的法子，要以排除雜念民，集中精神。加上經(jīng)文讓他似懂非懂，覺得有意思。

那晚，姐夫兩點就有點困了。我把安眠藥給他收了。結(jié)果，睡得不錯，雖然也醒過幾回。

9.11點倒床即能入睡，覺得自己能干成事的男人

第二天，我們?nèi)チ吮贝罅t(yī)院，柳姐幫掛了劉教授的號，并且進門來說是朋友，請關(guān)照。于是前后看了50分鐘。后來我在網(wǎng)上搜，一般這種情況，多則半小時，少則十分鐘，就算看完了，給點藥，或住院，了事。

精神病的人也是極多，又是一個難民營。恐怖。所以千萬別生病，生了病，比離婚可怕！

劉教授的確是專家。很快就判斷是中度以上焦慮抑郁，問以前吃了什么藥。姐姐把單子拿出來，一堆，說提了幾大包回家，越吃越惡心，越厲害。劉教授皺眉說，怎么都成了賣藥的了？這些藥混吃，要出問題的！回去全部扔了。

但時間畢竟有限，劉教授再是專家，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心結(jié)在哪兒。專家都是論分鐘看病，這不怪他們，一上午好多病人排著隊，有的甚至排到數(shù)天以后才能看。這個工作量，不比我沒日沒夜寫帖和回復(fù)天涯網(wǎng)友的問題輕松。誰要是當(dāng)了看病的專家，真的是太苦！

這五十分鐘，我也參與了一些意見，特別是把姐夫自己說不出來的問題講清楚了。劉教授說，要么收治住院，要么回去調(diào)養(yǎng)。他對我說，我看你行啊，社會經(jīng)驗豐富，又有一定的知識，可以幫你姐夫調(diào)過來。我說，你們這里很熟，來過多次。其他醫(yī)院也去請教過。他說，怪不得，你就干預(yù)下你姐夫哥，指定能好（看來是東北人）。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因為，只有劉教授權(quán)威專家的“神”感，才能讓疑心病重的姐夫徹底相信我。

最終，劉教授只開了一種極其便宜的藥（藥名現(xiàn)在忘了，主要我認(rèn)為都沒必要），說回昆明后再吃都行，其他全扔掉。

我們打道回府。路上，我觀察姐夫，他還在說，那腦袋里長的東西呢？六姐生氣地說，劉教授也看了，說腦部陰影，小黑點什么的，十個人中可能有六七個都有，只是沒去做磁共振，你還以為你有病？姐夫最終說，那就聽劉教授的話。

凡是得焦慮抑郁癥的人，幻想，幻聽，幻視，聽不進意見，心灰意冷，懷疑，有瀕死感，萬事都無意義，自卑不交流。這些，都體現(xiàn)了。就算劉教授這樣的專家跟他說沒事，他還是懷疑的。

回家后，我開始實施第二步驟。我把我多年記賬，連寫稿子每天多少字的本本拿出來，還有減重記錄的本本，翻給他看。把計劃的工作和一些選題的策劃，還有讀書筆記等，一本本翻出來給他看。我說，你得精神病，不是壓力大，而是沒有化解的辦法。當(dāng)年母親病了好幾年，你也知道，我是尿都尿不出來，整宵睡不著，一到高樓上就想往下飄，特別想試試那感覺。其實當(dāng)年我就有輕度的焦慮抑郁，加上屢屢失敗，四處碰壁，比姐夫遇到那點事真的要壓力大很多。很多時候，我是借錢寄回家，還寫信說十分安好。其實好個屁，有兩年大年三十只能啃方便面，啃完繼續(xù)寫稿子，或給人做文案……這些我從來沒有向人訴說過的磨難，包括我當(dāng)年在靈寶金礦被關(guān)黑屋做黑勞工最后翻山越嶺逃走、在偃師做磚窯工差點被埋在里頭、在鞋廠差點讓注塑機壓斷手最后逃命的那些事，都跟他講了。他和姐姐聽完后流了淚，是真誠的感動。他才說，兄弟，沒想到你這么多年，這么不容易啊，我這點破事根本不算事兒?。∥椅兆∷氖终f，咱們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是想做事，我手頭只要寬松，你開個口就是，錢先拿去整，賠了算我的，賺了算你的，怎樣？你要讓人瞧得起，就得奮斗，別無他途。因為我們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草根，世上的好事輪不到咱們啊，所以只有拼搏。

這次談得很深入，他也很感動。我又幫他擬了開小飯店的計劃，細(xì)到起什么菜名，做什么品種。后來，我又把他拉到各處有特色的小飯店去吃飯，讓他看看人家的經(jīng)營是怎么樣的，菜是怎么弄的。后來的幾天，他開朗了很多。我們一起去河邊，爬山，跑步，講未來的前景，講過去美好的事情，全部的負(fù)面因素一句都不說了。我有一定的鼓動和激勵能力，就轉(zhuǎn)而找他身上的優(yōu)點，越找越多。開始他不相信，后來不斷強化，重復(fù)，他就信了。他覺得自己也可以做成事的。我說一定能，有兄弟給你在后頭鼓勁，你表怕怕。

有一天，在運河邊，他流了熱淚，說這一輩子，只有我最理解他，就如同鉆到他心里看一樣。其實這有點夸張，但我用心了。我的體會是，只要你誠心，用心去對待人，別人一定會誠心待你。這個道理幾乎所有人都懂，但只有不到1%的人去實踐。因此，好多人說，啊呀，你說這個我懂。我有時只是笑笑，心想你懂個毛。你以為知道就等于懂？懂了就會去行動？還差十萬八千里。

姐夫這種病是藥物不能解決的，必須找到來龍去脈，知道他的個性，再實施先抑后揚的手段，讓他先跌到發(fā)行價以下，再一路猛漲，直到漲停。這種冰與火的激蕩，才能讓他在靈魂深處產(chǎn)生重生的欲望，才能站在大山之巔看待過去的溝壑，眼界才會開闊，思路才會清晰。

這是指精神。在肉體上，我每天帶他跑步，抄寫經(jīng)文，吃飯也是限制量。身體的鍛煉和疲累，在一周以后，倒床即能入睡，提前到了11點。

我當(dāng)然也很累。但我看到姐夫每一點進步，我都在夸他。他真的站了起來。不久，他已經(jīng)能夠自然睡眠。

姐姐忙著回昆明。我臨行前給他寫好了一系列的生活計劃，包括作息時間，做生意的計劃等等。他們的飛機是七點起飛，我五點就起來送他們。路上沒有什么車，我對姐夫說，我的姐姐，就托付給你了，你要照顧好他，不然你對不起我。

同時，我讓六姐回老家一趟，好好跟婆婆談?wù)?。她要進城，就去。不去，也不勉強。結(jié)果，幾天后，六姐回老家后說婆婆不愿去的，只是試探。我說，該孝敬的錢還得孝敬。真想去也接過去。人老了，像個小孩，服哄，不能跟她一般見識。真的動不了了，還得是你的事，要侍候好。

10.一個哈哈大笑的男人

他們回昆明以后，二十天前的黃昏，我正在寫《婚姻治療師》。姐夫打電話來了。他以前從未主動給我打過電話，這是第一次。他的聲音中氣足了些。他有些激動地說，兄弟，跟我一起跑車的一個人，跟我的病情差不多，昨晚開車撞了九個人。警察抓住了他，他哈哈大笑：我終于解脫了！

姐夫?qū)W著他那個朋友說話的時候，我明顯感到了他的驚悸。這是正常的反應(yīng)，說明他正日益康復(fù)。他正要說自己的病情，我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就讓自己忙起來吧。祝賀你，姐夫！

他在電話那頭半天沒吱聲。最后說，兄弟，感謝話就不說了，你是我這輩子的緣。

我當(dāng)時很感動。我的心血沒有白費。我最親愛的六姐重新找回了幸福。我覺得這是2014年，我做得最牛逼的一件事。它的意義，遠遠超過了寫這本《婚姻治療師》！

因為，我也找到了心靈的出口，我治療了自己，我已將過去的苦痛扔到山下，我正努力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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